江油的雾是活的。晨起时裹着青苔味的湿气从涪江里爬出来,黏糊糊地缠住二郎庙的飞檐,檐角铜铃叮当一声,惊得檐下燕子扑棱棱地窜进雾里,倒像是把天捅了个窟窿。李二郎蹲在庙门槛上磨斧头,石片子蹭着斧刃,沙沙地响,混着江水的呜咽,仿佛有人在暗处抽旱烟。
这斧头是父亲李冰留下的,斧柄缠着三圈褪色的红布,布上浸着黑褐色的血斑。那年都江堰刚合龙,李冰攥着这把斧子倒在乱石堆里,血把红布染成了铁锈色。二郎记得父亲最后的话:“江是活的,人得学着和活物讲道理。”可涪江不讲道理,昨夜又冲垮了三里堤坝,裹着黄泥的浪头吞了七户人家的屋顶,梁柱漂到二郎庙前,挂着半截红肚兜,像是江在咧嘴笑。
晌午的日头毒,二郎赤着膊往江心走。浪头撞在他腰上,冰凉得像蛇信子舔人。他瞧见水底沉着块青石,石头上密密麻麻刻着字,凑近了看,竟是千百年来淹死的人名。有个名字新鲜得很,“王翠娥,辛丑年六月初八”,墨迹被水泡得发胀,像妇人哭肿的眼。二郎抡斧子劈下去,石头上迸出火星子,涪江突然翻起三丈高的浪,浪尖上坐着个白须老头,怀里抱着条黑龙,龙尾巴缠着十七八只童男童女的绣花鞋。
“后生仔”,老头的声音像砂纸磨铁锅,“你爹镇得住岷江,可涪江归我管。这江吃的是怨气,越治越凶。”黑龙龇牙,嘴里掉下半片金锁,刻着“长命百岁”。二郎不说话,从裤腰摸出个油纸包,里头裹着三根生锈的铜钉——去年捞尸时从童尸天灵盖起出来的。老头脸色变了,浪头矮下去三尺。
暮色爬上二郎背时,斧头已砍崩了刃。江心堆起九块青石,石缝里渗出的水却是清的。对岸有妇人喊魂,声音断断续续:“儿啊……跟娘回家啃锅盔……”二郎抹了把脸,手背上全是血珠子。他忽然想起父亲下葬那日,棺木里塞了十二个镇压水妖的桃木人,其中一个没雕眼睛——雕匠说睁眼的桃木人会成精。如今那桃木人该烂成泥了吧?就像他此刻泡胀的脚板,指甲缝里嵌着江底的碎蚌壳。
江雾又起了。有浣衣女蹲在石墩上捶打青布衫,棒槌声和斧凿声一应一和。布衫上染着朵歪斜的红梅,像是谁咬破了手指头按上去的。二郎数着女子捶衣的声响,数到九十九下,江面突然浮起个漩涡,漩涡中心躺着半块石碑,碑文写着:“镇水李二郎,卒于辛卯年惊蛰。”字迹和他今晨在庙门槛上蹭刀时刮落的木纹一模一样。
后半夜落了雨。二郎蜷在庙里嚼干辣椒,辣得喉头出血。供桌上的香灰被风吹散,露出父亲牌位背面一行小字:“江是人变的。”他蓦地想起王翠娥的尸首捞上来时,手里死死攥着个拨浪鼓,鼓面上画着对鲤鱼,眼珠子是用人血点的。
斧头在暗处发亮。檐角铜铃又响了,这次带着哭腔。二郎把辣椒籽吐进香炉,火星子噼啪炸开,映得神像忽明忽暗。父亲的脸在烟雾里扭曲,竟变成那白须老头的模样。门外传来孩童笑声,由远及近,忽又在江边戛然而止——像被刀切了的歌谣。
天快亮时,江心传来闷响。早起打鱼的看见九块青石裂成十八瓣,裂缝里长出胳膊粗的铁链,链子另一头消失在浑黄的江水中。有人说瞧见二郎蹲在链子上刻字,刻的是“暂坐”二字;也有人说那链子上拴着十七八只绣花鞋,鞋尖都朝着二郎庙的方向。
只有摆渡的老汉看得真切——链子入水处漂着个油纸包,三根铜钉在晨光里泛着血光,像是刚淬过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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